SHEIN 變慢，快時尚“消亡”

出品｜虎嗅 ESG 組

作者｜王靜

作者｜袁加息

頭圖｜視覺中國

(資料圖)

本文是 #ESG 進步觀察 # 系列第 033 篇文章

本次觀察關鍵詞：供應鏈勞工權益、產品環境影響

" 快時尚 " 這個詞實際上已經被消滅了。雖然行業和玩家還在。

在 2022 年以來，快時尚行業受到越發嚴峻的國際輿論與監管壓力，質疑這個行業能否真的解決它導致的社會問題和環境問題。2022 年 9 月，世界地球日的官網 earthday.org 喊出了 " 快時尚，過時了 "（fast fashion is out of fashion）的口號，獲得廣泛的國際響應。這一口號甚至出現在歐盟的文件里。同時，英國、荷蘭等歐洲國家還敲打了一些快時尚品牌，要求它們不能用模糊的可持續說辭給自己做廣告。

在 SHEIN 最近發布的 2022 年度 ESG 報告中，首次通篇未提 " 快時尚 " 這個詞。如今，SHEIN 和行業內的其他巨頭一樣，不會在官方文件中用 " 快時尚 " 來描述自己的品牌和業務。

但光在名稱上避諱肯定不夠。快時尚需要更實質的舉措，來撐過這場迫近的可持續危機。

SHEIN 的 ESG" 大躍升 "

快時尚所牽涉的社會問題和環境問題，媒體上已經科普得比較充分了。

簡言之，在環境方面，服裝行業使用大量的化纖材料，而化纖的原料來自石油，其中隱含了大量的碳排放；而在行業下游，大量服裝垃圾成為無法利用的固體廢物被填埋，并且它們向環境中釋放微塑料纖維，造成難以逆轉的環境污染。

社會方面，服裝行業的生產者大多是勞動密集、小規模、自動化程度低的工廠，容易出現侵害勞動者權益的情況。

服裝行業原本就沒有根除的問題，在快時尚領域被再次放大了。快時尚品牌以潮流時尚之名，刺激人們購買遠超自己需求的衣服。

時尚行業刮起 " 可持續 " 之風以后，快時尚品牌不僅遭遇更嚴的監管，更重要的是，公眾在上述問題上的意識覺醒，自然會對快時尚品牌的經營業績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未來，品牌謀求更廣泛深入的合作，也需要在行業生態中展現出自己的可持續態度。

一些快時尚的品牌和電商平臺正在顯現出 " 短壽 " 的一面。Forever 21、Topshop、Gap 都曾爆紅過，如今被消費者冷落，前幾年熱議的超快時尚電商 Boohoo、ASOS 和 Missguided 如今日子也不太好過。ASOS 曾于 2021 年買下 Topshop，最近傳出可能被收購的消息。

根據《晚點》上月的報道，SHEIN 最新可能 IPO 的時間是今年下半年，對 SHEIN 而言，交出一份漂亮的招股書更為急切。SHEIN 需要向市場和投資者解釋，自己能否避免某些快時尚品牌曇花一現的命運。

但 SHEIN 的快速擴張，留下了太多的 ESG 和可持續發展空白。公司在 2021 年底任命 Adam Whinston 為 ESG 全球主管，而 SHEIN 的 2021 與 2022 兩年 ESG 報告顆粒度的巨大差別，顯示出 Adam Whinston 的 2022 年有多么忙碌。

新 ESG 報告顯示，SHEIN 在 2022 年開始針對幾個最關鍵的可持續性問題尋求解決之道。據報告中的 " 實質性議題分析 " 圖表，對 SHEIN 最看重的 ESG 議題有 6 個（即 " 童工與強迫勞動 "、" 氣候變化 "、" 產品與服務的環境影響，及循環經濟 "、" 供應鏈盡責管理 "、" 工資與補償 "、" 廢棄物 "、" 工作時長與加班補償 "），但它們其實可以歸結為兩件事：供應鏈勞工權益、產品環境影響。

圖：SHEIN2022 年 ESG 報告 " 實質性議題分析 " 圖表，越靠右上角的議題越重要。

供應鏈的盡責調查

極少有企業像 SHEIN 這樣，把 " 童工與強迫勞動 " 問題放在議題表中第一重要的位置上。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 " 用童工 " 一度是國際輿論對 SHEIN 最嚴厲的指控。對此，SHEIN 在報告中顯現的態度，可謂十分坦誠：對童工與強迫勞動零容忍，但 2022 年仍在供應商中發現了這類違規。考慮到 SHEIN 的代工廠主要分布在廣州和周圍的區縣，SHEIN 的供應鏈問題，主要就是廣州服裝行業用工現狀問題。

看一下 2022 年 SHEIN 供應商盡責調查中發現的嚴重違規類別，及其發生率。

零容忍違規類別 解釋 2021 年 2022 年 （接受審計的供應商總數） （664） （2812） 年齡違規 生產場所中有 16 歲以下人員活動 1.8% 0.3% 任何形式強迫下的非自愿勞動 例如，要求職工先交定金才能入職，工資克扣或延遲發放，沒收工人身份證件。 0 0.1% 供應商拒絕接受盡調 0.3% 0.2% 生產 / 生活空間共用 職工宿舍與生產場所或倉庫設在同一建筑內 3.2% 4.5% 逃生通道缺乏 生產場所、倉庫或宿舍的緊急逃生通道不足 2.0% 4.2% 逃生通道堵塞 生產場所、倉庫或宿舍的緊急逃生通道被上鎖 3.2% 2.1% 工廠、宿舍使用明火 1.5% 2.2% 工資違法 職工工資低于當地最低工資標準 3.3% 2.1% 生產場所安全隱患 工作場所的摔落風險、房屋結構性損傷，以及其他工人安全隱患 3.8% 0.7%

數據來源：SHEIN 2022 年 ESG 報告。虎嗅翻譯整理，順序有調整，且略去了數據不顯著的 4 項（" 在職工宿舍使用直排或煙道式燃氣熱水器 "、" 在工廠、倉庫或宿舍給電動車充電 "、" 環境違規 "、" 賄賂盡調人員 "）。

以上數據意味著，在 SHEIN 的供應商盡責調查中，約有 12 家左右存在 " 童工與強迫勞動 " 上的違規。

總體上，2022 年 SHEIN 加強了供應商盡責管理的覆蓋面和力度。在 SHEIN 的這些供應商中，有 11% 被查出存在 " 零容忍 " 類型的違規，此外有 71% 的供應商被查出存在至少一個重大隱患，需要 SHEIN 方面要求工廠強制整改。

以上是比較嚴重的違法和生產安全隱患。SHEIN 提供了很高的披露透明度，并且表達出改善的決心。不過，存在問題也確實不小。

上述問題其實并非供應鏈勞工權益方面的全部問題。只要接觸過廣州、杭州等地服裝產業，就不難了解到，工人們為了生計而自愿加班加點地工作，每天在縫紉機上勞作 12 個小時乃至更久、整月無休，這是行業的常態。SHEIN 的小單快反模式，也離不開這樣的用工業態。

英國電視臺 Channel 4 去年播出的一部紀錄片《不為人知：SHEIN 內幕（Untold: Inside the Shein Machine）》中秘密調查了 SHEIN 工廠內部的工作情況，有的工人需要工作 18 小時才可以換班，每月只有一天休息日。SHEIN 在一份聲明中否認了紀錄片中對工廠中的種種指控。不過，SHEIN 也未能披露供應鏈工人的薪資待遇和社會保障情況。

員工權益政策轉向 " 長期主義 "

對于國內服裝行業勞工狀況的種種痼疾，SHEIN 也開始含蓄地表示出一些改變產業鏈的努力。

SHEIN 前幾年高速增長的業績引發各界關注，而它一直極少對外發聲，曾被大家描述為中國 " 最神秘 " 的公司。這種風格反映到運營模式上，SHEIN 是公認的不透明，供應鏈上的勞動管理受到越來越多審查，工資過低、超時工作、不安全的工作環境等是長期以來飽受爭議的問題。

在 SHEIN 2022 年的 ESG 報告中，花了很長的篇幅概括性強調了，它在為世界各地的員工和品牌合作伙伴提供技能發展和職業成長的機會，同時尊重不同的文化生活方式。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看作為對企業負面新聞的回應。

上一年度，SHEIN 累計開展超過 380 場供應商培訓，培訓內容側重企業管理、組織架構和業務流程（比如第三方質檢等）。低價伴隨的質量差已被默認為品牌特性，質檢所能關照到的基本是產品細節，更深層次的矛盾是否能變得自洽，還需要時間。

2023 年，SHEIN 計劃為供應商開展 480 場培訓，包括增加更多的結合精益生產模式理念的培訓課程。接下來 5 年，它還將投入 4000 萬美元用于服裝制造的創新精益生產解決方案。就 SHEIN 而言，精益生產的重點應該會放在節約資源、減少浪費、降低庫存。

今年 5 月份，SHEIN 的新規劃是，未來 5 年將加碼投入 7000 萬美元深化供應商賦能，包括培訓支持、工廠擴建等。在此之前，2022 年，SHEIN 推出過供應商社區賦權計劃（SCEP），承諾投資 1500 萬美元，側重于對工廠進行硬件升級。

一些更細節的計劃包括對所有 SHEIN 倉庫加強安全風險管理，改造升級供應商宿舍、關懷供應商家人等。這些具體的行為都指向，SHEIN 正在竭力塑造 " 誠信、包容、尊重 " 的企業形象。然而，公眾更期待的看到，或許是 SHEIN 能更加透明、更加誠懇地對積存已久的問題進行具體說明，不僅僅是展示正在努力的計劃。

SHEIN 能循環起來嗎？

快時尚行業特有的快節奏商業模式，對全球環境的大量碳排放和廢棄物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此，比較老牌的快時尚品牌已經走出來的成型的解決方案：增加再生纖維的使用來減少碳排放，同時依靠增強服裝的耐用性、鼓勵二手交易、開展舊衣回收等措施，來避免自己的產品成為堆積成山的垃圾。

SHEIN 作為一個 " 超快時尚 " 獨角獸企業，在它的崛起之路上卻無視了行業已經開始探索的可持續之道。SHEIN 正面臨越來越大的壓力。

SHEIN 的 " 小單快反 " 商業模式被視為創新案例，在另一方面，它需要更加關注這種模式的可持續性，緩解外界對其產品廢棄污染的擔憂。零售咨詢公司 Jane Hali & Associates 的零售分析師 Jessica Ramirez 曾接受媒體采訪時一針見血指出：" 快時尚品牌需要認真地問自己，年輕一代消費者具有生態意識，他們這種快節奏模式將如何發展。"

現在，SHEIN 需要把缺掉的課都補回來。

2022 年 9 月，SHEIN 完成了 2021 年排放量的基線研究，承諾到 2030 年，把供應鏈碳排放減少 25%。而目前 SHEIN 的碳排放還尚未達峰。從 2021 年到 2022 年，SHEIN 的總碳排放從 604 萬噸到 917 萬噸，數值上可以和一些制造業龍頭企業比肩。公司將變化的原因歸結于業務的強勁增長。

SHEIN 超過 99% 的排放量來自范圍 3，絕大部分來自服裝原材料、運輸、產品包裝等不受 SHEIN 直接控制的來源。SHEIN 自身的直接運營排放（范圍 1+ 范圍 2）只占總排放量的 1%，主要與電力使用有關。到 2030 年，它計劃在自己的業務中 100% 使用可再生能源。

排放類別 解釋 2021 年 2022 年 變化 % 上游運輸 19,477 25,507 31% 下游運輸及分銷 從 SHEIN 運至消費者 2,056,139 3,205,242 56% 包裹退回 14,194 3,790 -73% 產品購買及服務 產品供應鏈 3,728,248 5,575,068 50% 包裝材料 139,164 271,208 94% 購買數據服務 / 7,100 n/a

SHEIN 2021 年至 2022 年的溫室氣體（GHG）排放數據（單位：噸）。| 數據來源：SHEIN 2022 年 ESG 報告。虎嗅翻譯整理。圖表中摘錄范圍 3 部分顯著數據，簡化 " 商務類（商務旅行）"" 資本品 " 及 " 運營過程產生的廢物 " 三項。

對于間接排放，SHEIN 承認與供應商合作上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它將向服裝行業影響力協會（Apparel Impact Institute, Aii）提供 760 萬美元的項目資金，Aii 是一家致力于時裝業供應鏈脫碳和現代化的非營利組織，它將為 SHEIN 的供應鏈建立減排路線圖，尤其是為 SHEIN 的 500 多家供應商工廠制定和實施能源效率計劃。不過 SHEIN 并沒有透露，這 500 多家供應商是不是位于廣東的供應商集群。

SHEIN 還計劃搭建起一個設計相當完善的循環經濟體系，并爭取在 2025 年讓大多數客戶參與進去。在這個循環系統中，SHEIN 在 2022 年有幾個新動作推出。

其中之一是在去年三月份推出新產品線 evoluSHEIN，它宣稱該系列是采用可回收材料 " 再生聚酯纖維 " 制成，這是一種從塑料中提取的纖維，通過布料以減少水資源和材料的浪費。相比之下，原生纖維是石油化工的產物，快時尚產業由于使用大量這種高碳排、不可降解的纖維而飽受詬病。不過，目前 SHEIN 紡織產品中使用再生纖維占纖維總用量的比例不到 1%。（相比之下，H&M 使用再生與可持續材料的比例是 86%。）

另一個新動作是推出轉售平臺 SHEIN Exchange，用戶可以在上面買賣 SHEIN 的二手商品，SHEIN 過往的歷史訂單記錄已提前存儲于程序中。該平臺由 Treet 提供支持，Treet 是一家轉售服務提供商，負責管理許多時尚品牌的轉售計劃。目前僅對美國客戶開放，接下來計劃推廣到更多市場。

SHEIN Exchange 的 APP 界面。| 圖片來源： SHEIN 官網

SHEIN 表明它不期望從該平臺獲得任何利潤，旨在為服裝行業產生的大量廢棄物做出一點自己的努力。它的一位高管曾在 Web Summit 大會上分享過，行業未銷售庫存一般為 25% — 40%，而 SHEIN 已經降低至低個位數百分比——這也是 SHEIN 減廢努力的成效之一。

然而轉售對于 SHEIN 而言似乎是天然自相矛盾的。" 小單快反 " 商業模式導致了過度生產，它的客戶們已經默認購買的是一次性產品。循環使用和二手交易，對 SHEIN 的產品質量是一場新的大考。在電商點評服務網站 Trustpilot 上，海外消費者對 SHEIN 的評價高達 10 萬余條，但評論兩極分化非常嚴重，差評主要集中在質量問題上。

但也有人認為，買賣二手未必能真正地實現循環經濟，這更像是企業一種轉移主要矛盾的應對手法。前文提到的紀錄片中的主持人 Iman Amrani 曾評論說：" 我認為推出轉售平臺仍然是鼓勵人們繼續消費。"畢竟，把舊的賣掉，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買新的。

總之，2022 年以來的 SHEIN 和很多快時尚品牌一樣，開始建立可持續材料、減廢、及二手交易體系。SHEIN 的這些工作目前還是開了個頭（從 2022 年的新進展看，公司的動作已經很迅速了）。SHEIN 真的能循環起來嗎？從目前的進展看，還很難做出判斷。

虎嗅粗略統計了一下，SHEIN 對外披露的一些短中期 ESG 相關投資——包括對供應商、設計師、女性員工、受服裝垃圾之害的社區等等群體的賦能——簡單加總達到了 1.46 億美元。這還不包括 SHEIN 在碳減排和建設循環產業鏈方面的支出。

SHEIN 希望用可持續發展重塑自身的熱望，可見一斑。

快時尚品牌近些年雖然一直有新動作，推新品、聯名、開店、線下活動的經驗越來越豐富，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是，消費者變得疲乏了。去年 H&M 關掉內地市場首店的時候，也沒有太多聲響。

SHEIN 在以快制勝的行業，漸漸憑借更快的上新速度和更多的產品選擇，建立起龐大的線上流量入口，將產品賣到全球 150 多個國家。時尚慣常強調體驗，而它至今只開出一家永久實體店，這非常罕見。

它能夠從 Zara、H&M 和優衣庫掌控的絕大部分市場里硬切下蛋糕，一部分歸功于新鮮感和購物體驗，他們的目標消費者慣喜追逐趨勢，維系忠誠度對品牌而言一直不容易。

但是可能當下消費者對前者的疲乏，未來也會在 SHEIN 身上重演。如果有一日 " 快 " 很難再被視為絕對優勢，它需要向自己、資本、合作伙伴和和最終買單的消費者們，講出更多扎實的新故事，去證明自己的生命力。